“嗯。”
栾木继续喝着酒,漫不经心地应答了一声,唐丰未闻之苦涩轻笑。
“近来新进了一批小弟子,我瞧见其中一人眉目间像极了他,想着是否是他的转世,可转念想来,他已然是没有转世可言了。”
话说到末尾,唐丰未忽觉有些哽咽难言,他凝视远方,可目光所及之处没有任何人在,他所思念的不止有庄华,也有当年他所以为的生性卑劣的同门奚子奕,当初在兰陵知道真相之后,还未来得及向他道歉,人便是不复存在了。
“世间倒真是可悲,人人说我唐丰未侠义心肠,可只有我自己知道这些年来我是如何负罪行于这世间的。”
“负罪?你怎知他们在怪罪于你?”
栾木偏过头笑颜相问,“他们两人不过是一起去游览世间美景罢了,等百年、千年以后,玩得尽兴了,自然就回来了。”
“能回来?!”
“魂灵都是世间之物,消散也不过是归于世间而已,等魂魄在岁月流转间再次相聚,我相信那便是重逢日。”
唐丰未听其话语忽觉心中畅快,他拿起墓碑前的酒杯递于身侧二人,随即举杯对月,又对墓,“我唐丰未能识得你们,也算是三生有幸了。”
第172章番外身在情长在
三人饮酒闲聊,几巡过后酒杯便是见了底,来人界已是有些时候了,天色已至三更,算起来再过几个时辰通门便会关闭,也该回去了。
于是唐丰未将他们二人送至挽岚正门口,栾木刚迈步而出,便不慎被一群小孩儿给撞了个正着,地上掉落了一块石头,栾木将其捡起,发现上面红红绿绿地画着一张龇牙咧嘴的鬼脸,他端详半天也没瞧出画的是个甚。
其中一小孩儿瞧见,蹦跳着要夺他手中石头,“快还给我,这是我的辟邪石。”
“辟邪石?你告诉我上面画的是什么,我就还给你。”
“这可是赫赫有名的判官大人,你可别玷污了去,赶紧还我!”
栾木眨巴眼呆愣了片刻,这歪歪扭扭的鬼脸居然是自己?
然而,唐丰未倒是在身后不掩饰地笑出了声,他转过头正欲怒斥,发现北云容也掩着嘴角,他一时气恼,不知该向谁诉苦,拿着手中石头又看了两眼,自己虽说不是倾倒众生的绝色,但好歹也与英俊二字沾个边,怎得到这些小鬼手里,自己连个人样都没有了。
他心中郁闷,随即又自嘲地笑了起来,“这画像倒是与我画的阴天子可一较高下啊。”
这回倒是懂得了阴天子每每看见自己画他的画像时,心中时如何心情了。
那小孩儿觉察出自己的石头被人给嘲笑了,于是一把抢过,愤愤然地将其揣入怀中,狠踢了栾木一脚后扭头便是跑远了。
栾木吃疼,没有追上前,抱住脚揉了好一会儿,满脸的委屈样,“这小鬼,既然要请我庇佑,就该对我尊重呀,踢我又是几个意思?”
“他们又怎知道你是石上画的那人?所谓不知者不罪嘛,还望判官大人不要同孩子们计较才是。”
“丰未兄,我在你心中是如此小肚鸡肠之人?”
“哈,倒还真不是。”
“我就是纳闷,这三界神仙那么多,怎得偏偏画了我?”
“你今年少有待到此时,三更天最易见亡魂,往常每逢三更都会有百姓出门烧钱祭祀,而小孩儿们会聚在一起玩捉鬼游戏,自当年兰陵一役过后,你舍己为苍生的事迹便是广为流传,兰陵最为昌盛,你若是何时去了,说不定还能见着有商贩当街典卖你的画像,人人现在尊崇于你,想来为鬼神便应如你这般心怀天下吧。”
“得得得,你别如此正经地夸我,听得怪不好受的。”
“怎么?你就喜欢我带着众人捉拿你?”
“这话还真没错,我就喜欢你追着我跑却又抓不住我。”
“走了。”
北云容对唐丰未点头示意,随即一把牵扯着栾木往回走,见他一言不发地,似乎面露一丝不悦,难道是惹他生气了?栾木心中疑惑,于是试探性地开口询问。
“你不高兴了?”
“是。”
“刚不是还好好的,这又是为何啊?”
北云容驻步停留在这人身前,挡住他的去路,“你以后不许在他人面前说喜欢二字。”
栾木眨眨眼,原来就因为此般小事儿,看着面前人神情赫然带着几分肃穆,觉得好笑又无奈,“我又没说喜欢他,这都不可吗?”
“不可。”
“那我若是在他人面前说我喜欢北离,很喜欢很喜欢,这也不可?”
“你……”
本是想要管教下此人,不成想反被其问得无言以对,北云容咳嗽两声,扭过头以掩饰自己那微红脸色,轻声回了句。
“可。”
栾木知道人被自己哄开心了,瞧见那人耳根都红透了去,心下一片窃喜,回到鬼界逢人便说自己喜欢北离,北离被他逗弄得没法子,堵又堵不住他的嘴,只由得他胡来。
行至奈何桥边,河道两侧阴灵汇聚,热闹不输酆都,栾木瞧见孟婆正在望乡台下的凉亭中休歇,于是上前打了个招呼。
“孟婆你听我说,我呀此生没有别的爱好,独独最喜北离。”
然而孟婆不以为意地冷笑一声,露出满脸的嫌弃鄙夷,“鬼界谁都知道这事儿,有什么好说的?你又和你这相好去何处游玩了?抛下鬼界事务不管,分明是你自己向秦广王提议办的事儿,最后却是我们替你做了,累得要死要活的,你倒在外清闲着,真是气人。”
“好姑娘何必生气呢?这放眼瞧去,也没何事可张罗呀,你等他们各自相会,有何可忙碌的?”
“你这是在说风凉话。”
“这是在作何?”
北云容在旁侧听个半懂,他看见河道两侧的阴灵之中有人身扣铁锁,周围有阴兵持兵把守,虽热闹,但透着一丝庄严。
“都是这位好判官做的善举,说什么天有鹊桥相会,地府就该有个奈何桥相会,尽扯些胡话。”
“奈何桥相会?”
北云容不解地看向栾木,栾木笑笑解释道,“你知道这儿有座枉死城,枉死城中多是不愿轮回的亡魂,有些是死不瞑目,不甘愿转世,有些则是厮守约定,等着地狱里的受刑人,我见他们命苦,便是向秦广王提议,每隔十年的七月半,便放地狱受刑者来此奈何桥与相思中人见上一面,正好今日又是第十年。”
说着栾木目光移向阴灵处,瞧见了日夜巡还有在其身侧的女子,于是他赶紧牵着北云容走了过去,女子瞧见他们两人来,眼中露出惊喜之色,笑得开怀。
“呀,没想到凝宫真君也来了!”
栾木轻敲了下阿玺的头,“人家现在可是仙君呢。”
“真的?!竟是如此厉害?!”
“那是自然,这可是我喜欢的人呢。”
北云容轻咳两声,阿玺咯咯笑了起来,“想当初你说在人界是为了寻一人,那人可就是仙君?”
“是。”
“心有所愿,得以所偿,真是太好了。对了,今日日巡给我带了新衣裳过来,你瞧瞧,好看吗?”
阿玺转了个圈,腰封和大袖上绣有金丝牡丹,配在素衣上显得大朵艳丽,分外好看,只是阿玺脖间和手脚处皆是捆绑着锁链,喜悦之中让人见之犹怜。
“日巡近来眼光是越发好了啊,选的衣服越来越合姑娘心意。”
“这衣服不是我选的,是孟婆亲手绣的。”
“孟婆?”
日巡靠近栾木,悄声言说,“孟婆说姑娘是大人的私心,要格外对待才行。”
栾木轻笑着摇摇头,这样绝色又聪慧的女子放在人界还不得修炼成精了?怪不得让天要她命苦早死,在此地做个孟婆,估计着就是怕她祸害众生吧。
“阿玺?”
众人寻声望去,看见一人被阴兵扣押而来,其脚上的铁链有如杯口大小,拖在地上摩擦出沉闷地声响。
“日夜巡你们二人若是无事便去帮帮孟婆吧。”
日夜巡知晓栾木用意,于是应声离开。
除了把守阴兵之外,刚才还围聚在旁侧的人一个个都走了,阿玺面对来人,忽觉有些害羞,低下了眼眸。
“这衣裳真是好看。”
“就只有衣裳好看吗?”
阿玺偷摸地瞟了两眼,只见万俟彻眉眼带笑,“早已知人美,何必复言说?”
“这……我……师父这些年莫不是练就了脸皮?怎得这种话都说得出口?”
万俟彻眼含柔光,看得阿玺的脸顿时绯红一片。
“这些年,可苦?”
阿玺猛摇起脑袋,“不苦,师父呢?”
“苦,不能见你,每一日都苦,可心中思念于你,又生有几分甜意,便如此反反复复熬到了见面之日。”
“我、我也日夜想着师父!”
万俟彻伸手揉了揉阿玺的脑袋,阿玺笑得烂漫,可于她而言,思念已是顾暇不及,哪儿能感知困苦呢?
凉亭之中,栾木远远瞧着二人情谊绵长,心中觉有几分安慰,孟婆凭栏倚靠,慵懒地用手撑着头。
“我呀,始终觉得姑娘这么做,到底有些不值当。”
“我曾去第十地狱找过她,想说若是她反悔了,我便告知人地功曹,让他们把刑罚都改写到万俟彻身上,但阿玺却是回绝了。”
“这姑娘就如此痴情于他?”
“阿玺说,这世间除了我之外,只有万俟彻对她好了,她独自飘零,孤无所依,今生冤孽如何她都不在乎,只是想要为那些对自己好的人力所能及地做一些事,就比如她当初在武陵挺身救我一般。”
“四百年之后,还不是要入轮回,一碗汤水下肚忘却前尘旧梦,谁又能记得谁呢?”
“正是因为来世可能相忘成陌路人,所以今生才要拼命抓住这来之不易的缘分。”
栾木这话是同孟婆说的,却是看向着身侧的北云容,两人相视对望,北云容在旁人不察觉间握住了栾木的手。
孟婆讪笑,“你们二人不如回殿去调情?”
“我若是走了,一会儿该又有人骂我不理事了。”
“走吧走吧,在这里反倒碍眼了。”
孟婆不耐烦地将人轰赶离开,栾木简单与日夜巡交代两句便是与北云容一同回了缥缈殿,刚踏入殿内,北云容从身后将人给环抱住。
“怎么?今日仙君要撒撒娇?”
“你可曾后悔?”
栾木不知北云容口中何意,回头疑惑地凝视于他。
“后悔?”
“不能再做人。”
“做鬼神不也挺好的,我在人界没有牵挂,做不做人对我来说都无关紧要,倒是你,真就安然于做个散仙?”
“我曾想要修仙得道,救天下苍生,可之后才明白,苍生何其大,三界之中环环紧扣,非一人之力可为之,与其心怀那虚无的大志,不如做好本分事,如此更可维护三界平衡。”
言说之中,北云容执起栾木的手放在唇边温柔一吻,“再者,冥冥之中已有注定,我们也不可逆天命行事。”
栾木眼角半弯,将人紧抱住,埋头在他怀中贪恋其中暖意,世间缘分来得毫无缘由又狂风骤雨,就因为几百年前那惊鸿一眼,便是让自己甘愿踏遍天地去寻他,现在想来那些个孤寒夜,寂寥梦在此温柔中都显得微不足道了。
毕竟深知,身在情长在。
第173章番外温茂篇(上)
自兰陵一役过后的第二年,再无驭灵者坏轮回道,天下重归派祥和之相,兰陵城内因为遭遇劫难,死伤无数,好在有八方救助,才得以渡过难关。
月清尘之中北云容决定一心修真以后便潜心苦练,怀谷因为身子孱弱,又在兰陵战役中伤了元气,于是舒光带其到宜风宜水的地方休养了段时日,在此期间,门派中的事务便是暂且交由了北茂帮忙打理。
北茂是舒光一手带大的弟子,自是知晓其为人,做事又是如何心细,可北茂虽能力上佳,却是年纪尚小,门派内许多稍长些的师兄自是不服他这个理事儿的。
尽管面上没有任何冲突,但是北茂知道自己私底下被议论成了何样,更有时候,那些师兄们也不避讳,当着面数落他的不是。
北茂从灵武办完事与温凡二人一同回来时,夜色已深,却仍是撞见了三位未眠的师兄坐在院子里喝着凉茶,说说笑笑的。
“今日早已过了休寝时间,怎得不见北茂来训斥我们?”
“听说山下又有哪户人家办喜宴,邀我派弟子去除除邪祟以保平安,于是他便去了。”
“他也就只能做点这种事儿了,舒光真君要他来掌管门派,也不见得是赏识他能力,无非是宠爱他罢了,我们这些就是没福气,入了不了宗主的眼。”
“他是好福气咧,一个乡下出身的穷人家能做舒光真君的座下弟子,上辈子该是做了天大的好事才能够如此呀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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